任建宇：我還是原來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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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視11月25日《面對面》節目播出“任建宇—被勞教的村官”，以下為文字實錄：

王寧：各位晚上好，歡迎走進《面對面》，我是王寧。

本週我們要來關注兩個80後的年輕人，這兩個人在過去的一週當中，都被媒體和公眾高度的關注著。一個是重慶彭水縣，因言獲罪，曾經被勞教了一年零三個月的大學生村官任建宇，而另外一個是在四川崇州肇事不逃勇擔責任，被網友們稱為是仁義哥的貴州小夥王東。首先我們走進任建宇和他的故事。

25歲的任建宇在2011年因為轉發網路微博，被當時的重慶市勞教委認定為通過網際網路煽動顛覆國家政權，進行勞動教養兩年。然而在2012年隨著環境和形勢的不斷變化，任建宇不僅僅通過行政訴訟的司法程式迫使勞教委撤銷了之前的勞教決議，同時還再一次以原告的身份將重慶市勞教委告上了法庭。

就在本週當我見到任建宇的時候，這樣一個一波三折的故事，依然沒有劃上句號。

解說：本週五依然準備上訴的任建宇回到了老家，想到過去的400多天，他說在裡邊印象最深刻的夢是夢見自己好像是在一個鳥籠子裡，現在籠子打開了，只是走向自由之地的道路依然很漫長。

任建宇：現在是自由的，真正理解“不自由，毋寧死”這句話的含義。

王寧：你現在才是真正的自由，你覺得。

任建宇：回家的感覺才是自由。

解說：本週二重慶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對原告任建宇訴被告重慶市勞教委勞動教養一案進行公開宣判。由於此前媒體的大量報道，這一宣判結果引起了廣泛的關注。

畫中音：駁回任建宇的起訴，原告任建宇已預交的案件受理費50元予以退還。

解說：除了宣判結果，在法院的行政裁定書中有兩點引人注目。一是駁回任建宇起訴的原因。法院認為，任建宇在勞教期間雖然人身自由受到限制，但通訊會見權利得到保障，過去一年因進入起訴期間，超過了三個月法定起訴期限，因此裁定駁回。而另一個是重慶三中院的這樣一段判詞。

畫中音：尤其是(公權力)採取限制人身自由的嚴厲處分措施時，應遵循目的與手段相適應的原則，即使面對公民的過激不當言論，公權機關也應該給予合理寬容。

王寧：現在三中院的暫時的裁定結果已經出來了。

任建宇：對。

王寧：他們有了自我糾錯的這樣一個過程，不就證明你沒有問題了嗎？你自由了不就等於你沒有問題了嗎？

任建宇：不是，他是認定你勞教不當，勞教不當並不是說我沒有違法事實。

王寧：也就是說還是沒有辦法像你所說的還你清白。

任建宇：對，所以這個是我堅持要上訴的原因，因為我需要這個(清白的)身份，我沒有違法事實，如果我有違法事實，是不是所有人應該被勞教，誰也沒有抱怨過，誰沒有發過對一個事件有一個自己的認識和看法。

王寧：那你知道你之後要面對的上訴之路是什麼樣的嗎？有想過嗎？

任建宇：我們會一直堅持的，不管結果如何，那麼我們最後也一定會堅持。

王寧：你堅信你一定可以得到嗎？

任建宇：堅信我可以得到。

解說：起訴被駁回，意味著雖然重慶市勞教委的勞教處罰不當，但是壓在任建宇身上所謂的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並沒有法律意義上的變化，這對於一個只有25歲的年輕人來說實在難以輕鬆也難以接受。現在鏡頭前的任建宇留著寸頭，臉型消瘦。而僅僅在一年之前照片上的他還屬於朋友嘴裡微胖界的一員。那時的任建宇除了彭水縣的大學生村官這個身份以為，和大多數的年輕人一樣，他喜歡上網愛發微博，轉轉別人的帖子，而他並不認為自己是網路上的激進分子。

王寧：你覺得你自己是個憤青嗎？

任建宇：不是，我不認為，我平時是非常注意的。

王寧：注意什麼？

任建宇：理性一些，平和一些，不要太過激地去轉發這些(言論)，包括在QQ群聊天，QQ群聊天，我還勸別人有一些謠言，我說這些明顯是謠言不要去轉發，這樣只會給批評你的人更多的藉口。

解說：然而令任建宇沒有想到的是，正是自己轉發的一些微博成了後來他被勞教的原因。2011年8月17號這一天成了任建宇的命運轉折點，他人生中第一次被警方調查。

任建宇：他們到我的辦公室，他們帶著檔案上來的，A4紙上列印著我的東西，就是我可能轉發的一個圖片，他們對照之後，然後看著身份證可能應該是，一看我這樣子，就說對，就是他，然後就帶我去辦公室，開始查詢。

王寧：查詢什麼？

任建宇：查詢一張圖片，在QQ群裡的一張圖片，然後找了兩三個小時之後找到了。

解說：此後警方把任建宇和電腦一同帶到彭水縣公安局繼續調查。

王寧：整個的調查持續了多長時間？

任建宇：他們晚上到了公安局之後，十點鐘左右，他們就說你既然說這個圖片不是你自己(原發)的，那你把它(原發)找出來，我一直找到晚上兩點鐘左右，我把圖片找到了。

王寧：當時你覺得你自己沒事了是嗎？

任建宇：當時非常困，然後他們說怎麼辦，他們在考慮，就說乾脆就在會議室裡面的一個隔壁小間，就在裡面睡覺，然後第二天早上九點鐘左右我醒了，醒了之後，他們有兩個年輕的警察，他們就告訴我說你這個事情沒事了，因為都是年輕人嘛，這個時候我發現桌子上有一份文字材料的，對任建宇的處理方式，教育警告。

王寧：是需要你簽字嗎？

任建宇：不需要，他們自己形成的一個可能是上報的材料。

王寧：然後呢？

任建宇：然後他們就送我回鎮上，在回去的路上警察告訴我以後別去發這些東西了，你作為一名大學生村官馬上就轉成公務員了，你發這些東西你是不是思想有問題。

王寧：你怎麼說？

任建宇：我說好的我不去發這些東西，他還叫我去把QQ群這些退了，讓我把已經發的刪除掉，我說可以，沒問題，回去之後，我也確實就隨即把QQ群退掉了，我當時有二十來個QQ群，全部退掉，微博我也要重新看一遍。

解說：雖然心有餘悸，但是回到鎮上的任建宇以為一切如常，可以繼續他村主任主力的工作。巧合的是8月18號這一天是村裡公務員轉正公示期的第一天，在布告欄裡任建宇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當了兩年村官他終於等到了有編制的時候，心裡懷著按捺不住的欣喜。

然而僅僅在幾個小時之後，發生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意料。

任建宇：這是8月18日了，下午六點鐘的時候，他們又來了三個警察，他們說要對我進行刑拘，我說刑拘，怎麼會要刑拘，我說什麼是刑拘，他說刑拘就是關你三十七天如果沒有問題，就把你放出來了，當時我一下就蒙了，怎麼會突然要刑拘呢。

王寧：你有沒有問為什麼要刑拘我。

任建宇：沒有，害怕，當時就一下子就蒙掉了。

王寧：你現在回想當時你能幫我描述一下18日那天的你自己嗎？

任建宇：去做了一個錄指紋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錄指紋的時候我當時手不停地出汗。

王寧：所以就摁不上對嗎？

任建宇：幾次都錄得不行，這時候一個年輕的警察告訴我，你現在知道慌了，我也沒回答，確實那時候，確實慌了，在送到看守所之後，看守所要登記，我是一個什麼罪名進去，他們辦案人員彭水公安局他們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麼罪，他們打電話問重慶市國保總隊，他們告訴他是我是一個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然後他們告訴我你看你罪名多大，煽動顛覆國家政權，我們彭水辦過的最大的案子才是一個叫做偷越國境。

王寧：當你聽到這幾個字，煽動顛覆國家政權這幾個字的時候，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任建宇：感覺很可笑，我就這幾句就能夠顛覆國家政權，網上千千萬萬的網民都在發這樣的一些東西，都在發表自己的看法和認識。

解說：然而這樣的罪名最終還是落在了任建宇身上。2011年9月27號，重慶市公安局因其在網路上轉發的圖片，上百條含有不當言論的微博以及不自由毋寧死的文化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提起將任建宇正式逮捕。

然而僅僅6天之後，重慶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的審查認為，該案犯罪情節輕微，危害不大，不認為是犯罪，不批准逮捕。但令人驚訝和不解的是，就在同一天23號，重慶市勞教委就下達了勞教決定書，決定將任建宇送往涪陵勞動教養戒毒所勞教兩年。

王寧：當你看到兩年的這個詞的時候，你什麼反應？

任建宇：呆掉了人就，崩潰掉了。

王寧：你做了什麼？

任建宇：我就在他們是一個提訊室，在一個角落蹲著。

王寧：蹲了多久？

任建宇：幾分鐘吧。

王寧：怎麼去面對？

任建宇：我告訴我的父親、我的女友，要去幫我上訴，我就申訴，但是他們告訴我，在這個事情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去四川重慶諮詢過律師了，在重慶這種環境下，是不可能勝訴的。

王寧：那你自己呢？對於上訴的這種希望感一直都在嗎？

任建宇：一直都有。

王寧：當時你希望實現一個什麼樣的目的？

任建宇：能夠獲得一個辯護的機會。

王寧：就是說為自己申請一個可以說話的機會？

任建宇：對對對，有一個獨立的，另外的一個機關，我可以為我這些言行辯護，包括在看守所的時候，當知道有可能被勞教的時候，我心裡想的是，如果在被勞教和被審判之間選擇，我寧願選擇被審判。

王寧：為什麼？

任建宇：審判我可以在法庭上單獨辯護。

王寧：這樣做可以實現什麼？

任建宇：我可以為自己說話呀，(法院)是一個獨立的機關，而在勞教，它就沒辦法了，所以就給你，認為你應該被勞教，行，做一個材料勞教，完了帶你走，勞教就行了，沒有其他的什麼人，或者是一些什麼其它的一些機關，或者是一個什麼獨立的機構能夠參與進來。

解說：然而在當時的環境下任建宇並沒有機會可以上訴，在勞教所裡任建宇過的很壓抑，一年下來體重下降了30多斤。

王寧：你在勞教所還過過一次生日。

任建宇：對。

王寧：幾歲的生日？

任建宇：25歲。

王寧：挺重要的一個生日，誰給你過的？

任建宇：是我女朋友和我幾個同學。

王寧：怎麼過的？

任建宇：他們來看我，給我帶了個蛋糕，蛋糕也不能帶進來，我就在旁邊看了一下，隔著窗戶看著他們，他們之後，他們自己到外面去蠟燭點著吹了，算是過了一個生日。

王寧：你就隔著窗戶看了一眼蛋糕，看了一眼他們帶的東西。

任建宇：對。

王寧：那個時候心裡想什麼？

任建宇：還是很好，不錯了。

王寧：但是後來你女朋友說那天你都沒敢看大家的眼睛。

任建宇：我現在也不敢看，我現在和人談話的時候也不喜歡看人眼睛。

王寧：為什麼呢？

任建宇：進去之後，(出來)不適應這個環境，害怕、恐慌，然後就不在心，和人說話的時候眼睛就閃躲、慌亂。

王寧：這種不自信和慌亂來自於什麼呀？

任建宇：焦慮唄。

王寧：對於什麼的焦慮？

任建宇：對於未來。

解說：未來對於任建宇來說曾經那麼近，而如今又那麼遠，勞教所的生活乏味除了按規定作息、勞動，任建宇偶爾寫寫文章，就在2012年3月，中國兩會結束時，任建宇能夠感受到外部環境悄然發生的變化，但他還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變化可能會改變自己的命運。直到2012年5月，在重慶市多起因在網路上轉帖發帖導致的勞教案陸續得到平反。

曾經和他一塊兒執行勞教的朋友通過行政訴訟撤銷了此前的勞教決定，這些訊息讓原本想通過減刑來提早結束勞教的任建宇有了些希望。

2012年8月15號，任建宇通過父親在律師的幫助下向重慶三中院正式提起行政訴訟，要求撤銷其勞動教養的決定。

王寧：當你決定提起上訴的時候，你就有了這樣的信心嗎？

任建宇：對。

王寧：這個時候你沒有任何擔心嗎？

任建宇：不擔心，我告訴我女朋友沒有比這個事情更壞的了。

王寧：沒有比什麼事情更壞？

任建宇：不會(比勞教)更壞啊，只會向好的方向發展。

解說：此時的任建宇似乎看到了改變的可能，然而他並不會想到除了重慶的外部環境發生變化之外，關於中國勞教制度改革的呼聲也越來越大。

姜偉：勞教制度的一些規定和認定程式也存在問題，改革勞動教養制度已經形成社會共識，相關部門做了大量的。

解說：巧合的是就在這場釋出會的第二天，10月10號，任建宇起訴重慶市勞教委違法勞教一案在重慶三中院開庭。

王寧：這一天對於你來說呢？

任建宇：以前從沒上過庭，很激動又很害怕。

王寧：又害怕？

任建宇：肯定害怕。

王寧：這個時候又害怕什麼？

任建宇：上庭的時候，要和勞教委，他們會問你，感覺，我不喜歡面對他們。

王寧：你見到他們的人了嗎？

任建宇：見到了，他們也出庭了。

王寧：見面他們的時候，你是什麼樣的反應？

任建宇：終於看見送我來勞教的人了，原來是他們。

解說：在庭審之後，法院並沒有當庭判決，而重慶市勞教委和任建宇協商，希望他能夠撤訴。

任建宇：談讓我撤訴的時候，問我有什麼條件，我說有三個條件，第一個是對我撤銷勞教決定，第二個是國家賠償，第三個是恢復我的工作，他們說恢復工作可能不行，我說那也不行，恢復工作是恢復我身份的一種方式。

王寧：你指的工作就是回到大學生村官這個位置上？

任建宇：應該是恢復我的公務員身份的，如果沒有這個我被勞教，被送進來勞教，我已經轉成公務員了。

王寧：你為什麼那麼渴望回到這個位置上？

任建宇：只有恢復工作，才能可以說是我沒有違法事實。

王寧：最後這個談的結果是什麼呀？

任建宇：沒談成呀，他們告訴我，你不要認為你是清白的，你是有問題的，你是應該被勞教的。

解說：就在本週一11月19號，法院即將做出判決的前一天，重慶市勞教委請任建宇簽收了這一張撤銷勞動教養決定書，讓他走出勞教所重獲自由，而兩天之後，《人民日報》的人民實評專欄就發表了《制度供給應跟上時代腳步》。評論說，有明白才有清白，有公正才有公信，如今任建宇恢復自由了，其當初為什麼會失去自由，依然缺乏明確的說法。已經在中國實行了50多年的勞教制度，已經顯現出許多不足，限制公民人身自由的權力只能由法律設定，勞教已經陷入了不合法的窘境。

此時被《人民日報》關注的任建宇更成為了社會的焦點，每天他都要面對蜂擁而至的各路媒體。

王寧：你想給自己多一點機會。

任建宇：我希望更多人能看到，因為只有看到了，他們才能會知道，我這樣的人也會被勞教，那麼他們這樣一些人，網上千千萬萬的人，網民，他們發這樣的帖子，人人自危的，誰不會被勞教，誰都是危險的，發表一個看法，一個認識，一個公共事件，要被勞教。

王寧：那你現在經過十五個月，你怎麼來認定勞教制度？

任建宇：我不認可，勞教制度肯定是有問題的，勞教制度它太隨意了，太強大，它的隨意性，很可怕。

在這種環境感覺很輕鬆，聽一聽長江的水，看一看落日，夏天，很舒服的。

王寧：現在呢？長江還是那個長江。

任建宇：我還是原來的我。

王寧：什麼樣的你？

任建宇：就是以前我是什麼樣，我現在還會是什麼樣，將來也會是什麼樣，我會走下去的，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王寧：是啊，從發帖、被捕、勞教、上訴、撤銷、起訴、駁回、再上訴，任建宇這個曾經被勞教了15個月的大學生村官人生命運的變化和這個時代息息相關。我們看到目前的勞動教養規定因為與憲法和立法法在法律未接上的衝突，在執法程式和罪行的度量上飽受爭議，改變現有勞教制度的呼聲越發急切了。

從2009年到今天，全國人大法工委已經形成了違法行為教育矯治法的草案，希望能夠以此對於勞教制度進行司法化的改造，而2010年這個法再度列入了全國人大當年的立法規劃，而就在2011年蘭州、濟南、南京、鄭州這四地被最高人民法院等聯合設立為了試點城市。以教育矯治來取代勞動教養。